魏楠答應了解情況之後就會過來告訴他們，葉慧也就不用出門了，在家等魏楠。全家人都心神不寧的坐在桌邊，沒有人說話。劉賢英在廚房裏洗碗，因為心不在焉，還打碎了一個調羹。

這個聲響打破了滿屋壓抑的靜默，葉瑞年皺起眉頭朝廚房看了一眼：“你慢點。”

葉慧猛然驚醒過來，對弟弟妹妹們說：“你們幾個作業都做完了嗎？沒做完去寫作業。”她自己站起來，去廚房幫劉賢英刷碗。

幾個小的都從書包裏拿出書來看，到了期末，作業也不多了，主要是覆習。大家也不去隔壁，都心不在焉地翻著書，時不時朝門口看一眼，等魏楠帶大哥的消息回來。

葉瑞年嘆了口氣，伸手撫了一下胸口：“我老覺得這樣不太踏實，果然還是出事了吧。你們兄妹兩個膽子也太大了，要是不賣布，就開個小店，家裏也夠花了。”語氣中滿是悔意。

葉慧知道，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主要還是因為自己，她太大意了，步子邁得太快了，沒有考慮到當今社會的現狀，所以大哥如果真的要坐牢，這個責任在她：“對不起，爸，是不該攛掇大哥做生意的。”

葉瑞年扭頭用帶血絲的眼看著葉慧，想說什麽，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，他不忍心責備她，家裏所有好的變化都是她帶來的，經濟條件改善、蓋房、買拖拉機、弟弟妹妹們進步顯著，甚至是他自己的婚事都是她幫忙促成的。葉瑞年嘆了口氣，最後說：“以後等你哥出來了，還是踏踏實實回去上班吧，別折騰了。”

葉慧低下頭沒說話，她知道這是這次事故的必然結果，被現實打擊得邁出去的腳步不得不收回來，算了，等兩年再說吧，等國家政策再明朗化一些，到時候就沒有這麽多約束和暗流了，現在只要大哥好好的，一切都好商量。

九點的時候，魏楠終於過來了。全家人趕緊將他圍住，七嘴八舌地問：“志飛（我大哥）怎麽樣？”

魏楠看著六七雙急切的眼神和無比擔憂的神色，說：“放心，志飛很好，派出所就是例行公事審問了一下，現在被關押著還不能放，等著法院的判決。明天你們可以去見他了。”

葉慧忙問：“沒有挨打吧？”

“沒有，他態度良好，交代問題十分配合，所以沒有為難他，我也跟那邊的同事交代過了，他們不會難為他的。對不起啊，我今天有事出去了，不然能夠第一時間去那邊打招呼。”魏楠說這話的時候看著葉慧。

葉慧的眼眶有些濕潤，問：“我哥這個事，最嚴重的情況會怎麽判？”

魏楠說：“最多就是三年有期徒刑，或者直接罰款、沒收財產。”

葉慧一聽三年，不由得咯噔一下，最好還是不要坐牢了，罰款得了。

葉瑞年神色十分黯然：“人沒事就好。罰款就罰款吧。”

魏楠的肚子突然叫了起來，他有些尷尬地摸了一下肚子，葉慧趕緊說：“你是不是還沒吃飯？我給你弄點吃的。米飯還有，我給你炒個雞蛋吧。”劉阿姨做的菜早都涼了，而且味道也不好。

魏楠說：“好，麻煩了。要不就弄個蛋炒飯吧。”

劉賢英這才想起來：“小慧，你爸也還沒吃飯，我來炒吧。”

“沒事，我來吧。”葉慧拒絕了劉賢英，自己去炒飯。

葉瑞年坐在桌邊，擺了擺手：“沒有胃口，不想吃。”

葉慧也沒理會，炒了兩份蛋炒飯出來。弟弟妹妹們都被打發去睡了，四個大人坐在桌邊聊天，劉賢英說：“沒收財產的話，是不是那些布都要沒收？賣了的錢呢？”

葉瑞年吃了兩口飯，停下來抽煙，嘆息了一聲：“不知道，看政府怎麽處理吧。”一萬多塊錢本錢呢，這下全都要打水漂了，擱誰誰不心疼呢，還借了那麽多錢，明年就全都得忙著還債了。

葉慧看著魏楠：“是誰舉報了我哥？”

“這個我暫時沒打聽，等以後再去了解。”魏楠一邊扒飯一邊說，“小慧，你去收一下你哥的鋪蓋，拘留室裏被子太薄了，一會兒我給他送過去。”

“好，那太麻煩你了。”葉慧趕緊上樓去收葉志飛的被子。

魏楠吃了飯，將葉慧拿來的被子捆在車後座上，葉慧在一旁幫忙，魏楠捆紮好後，小聲地說：“別擔心，比起現在嚴打的那些刑事案件來說，你哥的事都不算什麽大事。我去找人幫忙疏通一下，看能不能盡量把事情給化小。”

葉慧猛點頭：“好，謝謝你！要是需要用錢的話，你就跟我說。”

“應該不需要。”魏楠朝後面看了一眼，葉瑞年夫婦沒有出來，他伸手抓住了葉慧的手，發現她的手非常涼，他用力捏了一下，說，“手怎麽這麽涼，別擔心，不會有事的。跟我就不用這麽生分了，志飛也是我的好朋友，更何況還是你哥，我將來的大舅子，我怎麽不得好好幫他。好了，當心吧，進屋去。”

葉慧咬著下唇，說：“如果真的要罰錢，你和你爸媽的錢可能就得先欠一陣子了，對不起啊，魏楠。”

“嗨，這都什麽時候了，還說這個呢，人好好的沒事就行。你別擔心這個，回頭我跟我爸媽說一聲，他們會理解的。去睡吧，啊！”最後一個詞語調上揚，顯得特別溫柔。

葉慧點點頭，跟他揮手：“再見！路上小心！”

這一晚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無眠之夜，葉慧就沒怎麽睡著，她腦海中反覆出現上輩子大哥批鬥示眾的慘白臉色，好不容易睡著了，也還是那張臉，幹脆坐起來開燈看書，還是看不進去，她穿上衣服，跑到天臺上去吹風，讓自己冷靜一下。現在還是朔月，又是陰天，一點光亮都沒有，周圍一片漆黑，靜得可怕，只餘下呼嘯而過的寒風，實在是冰冷刺骨。這種寒冷讓葉慧終於冷靜了些，她裹緊棉衣，坐在涼亭裏檢討自己，是不是因為重生回來太過順遂，以至於太掉以輕心了，她利用了太多預知的便利，然而終究還是躲不過這現世的漩渦。也許大哥命裏就該有那麽一劫吧，希望這一劫他能順利度過。

天色漸漸亮了起來，周圍的一切也漸漸顯出了輪廓和顏色，最先讓葉慧註意到的，是魏楠送的那株粉月季，它不懼冬日的寒冷，居然還開出了兩朵粉嫩的鮮花，看似弱不禁風，卻開得那麽嬌美，令葉慧的心底不由產生了一絲暖意和希望，心情不由得好了些。

葉慧去了學校，她還有課要上，下課的時候，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——辛蓓。辛蓓的眼睛有點腫，臉色蒼白，看上去很是憔悴，見到葉慧的第一句話是：“你能帶我去看看你哥嗎？他們說要家屬才能去探視，我沒有資格。”

葉慧十分意外：“辛蓓姐怎麽知道我哥出事了？”昨天才出的事，就算是街坊鄰居們都知道了，但他們也不認識辛蓓啊，這消息跑得可真夠快的。

辛蓓舔了一下唇：“郭美娟告訴我的。”

“她怎麽會知道？”葉慧眼神犀利起來，語氣也有些憤怒，果然跟他們有關嗎？

辛蓓有些不解：“怎麽了？我不知道她怎麽知道的，她昨天晚上告訴我的。說志飛被抓了起來，會坐牢，是真的嗎？”

葉慧看著她：“如果我哥坐牢了，你會等他嗎？”

辛蓓移開眼睛，說：“我不知道。我要見見他。”

葉慧說：“我哥犯的事也不是特別嚴重，最多也就是坐兩三年牢，也許連牢都不用坐。不過這樣一來，我哥可能就一無所有了，他要一切從頭再來，你會嫌棄他嗎？”

辛蓓避而不答她的問題：“你什麽時候有空，帶我去看看他吧。”

“現在去吧，我上完課了，正好也要去看看我哥。”

上了車，辛蓓才說：“我認識你哥的時候，他也是一無所有，我並沒有嫌棄他，所以不存在這個問題。他只要不坐牢，什麽都好說。”

葉慧明白了，辛蓓應該是真喜歡她哥所以才跟他談戀愛的，但也不是毫無條件的，戀愛的對象可以一無所有，但是卻不能有坐牢這種汙點。其實這點葉慧也能理解，畢竟以辛蓓和她的家境對結婚對象有所要求太正常了。

兩人去了派出所，見到了葉志飛，他神情看起來有些萎靡，見到辛蓓的時候很是羞愧，辛蓓也是淚汪汪的。葉慧識相地先出來了，讓他們單獨去說話。至於說了什麽葉慧不知道，只知道辛蓓出來的時候眼睛還是紅腫的。她臨走的時候對葉慧說：“我回去求我爸，看能不能把志飛弄出來。”

葉慧由衷地感激她：“謝謝你，辛蓓姐。”畢竟辛蓓爸爸是個副廠長，人脈關系要比自己家廣得多，不管能不能成功，這至少證明了她是真心願意幫助大哥的。

然而葉慧並沒有從辛蓓那兒聽到好消息。辛蓓父母起初並不知道女兒在跟葉志飛談戀愛，而在葉志飛出事之後，還沒等辛蓓親自去說，就從別人那兒聽到了他們談戀愛的事。她父母知道這事後勃然大怒，認為女兒把婚姻當兒戲，選人不慎重，怎麽能隨隨便便找個工人家庭出身的男的談戀愛，條件差這還算了，偏生這小子還不務正業，妄想投機發財，現在還被抓了起來。他們不僅不肯幫葉志飛，還勒令女兒斷絕跟葉志飛的往來。

葉慧得知辛蓓父母的態度之後，便有點明白了當初辛蓓為什麽連葉志飛最後一面都不肯見，也許不是不肯，而是不被允許吧，她哥僅僅是因為賣布這種罪名就已經受到了如此大的偏見，更何況是流氓罪這種罪名呢。而且就算是沒有這種種事情，她哥和辛蓓在一起的幾率也不大，雙方之間本身就存在著明顯的身份和地位差異。

魏楠那邊的運作倒是有了效果，葉志飛很快被轉交到了工商管理部門。時值嚴打，各類刑事案件眾多，為了提高效率，公、檢、法並非分開審問判決，而是聯合辦案，共同審問、定刑。而工商部門的案件通常不如公安部門的案件性質惡劣，所以問題處理比較慢一點，轉圜的餘地也大一些。葉志飛被關押的時間雖然稍長一點，但遲遲沒有被判罰。

一直到葉慧姐弟幾個都放了寒假，葉志飛也還在拘留所裏關押著。時間進入1984年，元月份，政府頒發了一個文件，指出要“要隨著生產和市場供給的改善，繼續減少統派購的品種和範圍”，並且定調“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商品經濟”，而布匹恰是取消統購統銷的品種之一。

葉慧從報紙上看到這個文件的時候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，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大哥有救了？她拿著報紙去找魏楠。魏楠看到報紙，毫不猶豫地說：“我去找人問問。”

這一年的臘月二十八日，在拘留所被關押了二十四天的葉志飛被無罪釋放。全家人都去接他，葉慧看到蓬頭垢面、胡子拉碴的大哥，抱住他忍不住大哭出聲。全家人都流下了激動喜悅的淚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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